□ 武云溥文薈　　2008年3月，陜西榆林?！　犭姀S工人王天笑40歲了，可說起話來，虛弱得像年過花甲，他被查出患有肝硬化，出現輕度腹水。這種病，已經奪去了他三個哥哥的生命——王衛國，1992年11月17日去世；王衛軍，1996年去世；王天樂，2007年4月去世?！按蟾攀沁z傳吧?！蓖跆煨φf母親還在，也患有這個病?！　∵@個農民家庭因長子王衛國而出名，他是個作家，筆名路遙。他最廣為人知的兩部作品是：中篇小說《人生》，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　　皩憰赡苁茄}里就有的東西?！蓖跆煨@樣評價他的大哥路遙，“知道身體不好，可拼命也要把這個事情完成，對人生要有個交代?！薄　?988年3月29日，《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路遙成為一代農村青年或小鎮青年改變命運的學習榜樣與偶像?！　÷愤b的人生，從陜北榆林地區清澗縣石咀驛鎮王家堡村開始。他努力走向外面的世界，卻一直在寫農村的故事?！　　鞍硞兡堑胤教F了，太閉塞了，肯定都不想在家待?！蓖跆煨φf，“幾個兄弟都出去了?！甭愤b7歲時，父親把他過繼給了住在延川縣郭家溝的伯父，路遙后來考進延川縣中學念初中。不久，“文革”開始了?！　‘敃r延川中學師生分化成兩大派，路遙成了其中一派的首領，1968年9月，“延川縣革命委員會”成立，路遙當上了革委會副主任，但沒有什么實權。在激烈的正直斗爭中堅持不到三個月，路遙就被上級口頭免職，仍然回鄉務農。這一年，路遙19歲?！　‘敃r在革委會通訊組工作的詩人曹谷溪，是路遙文學道路上的啟蒙老師?！澳且惶?，路遙正好在我的房間里，軍代表當著我的面宣布了路遙被免職的決定?！辈芄认f，“仕途失意，使年輕的路遙非常痛苦，他當著我的面哭了?！薄　￡P于這段經歷，王天笑表示不想多談，“俺不愿再回憶那段生活了?！薄　÷愤b的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和《在困難的日子里》，就取材于那個時期的生活?！八K于寫出了自己埋得很深的一段心路歷程?！蓖跆鞓纷恼f?！　÷愤b的養父王玉德在當地人脈廣泛，在村干部的關照下，路遙被安排進幾個生產大隊聯辦的馬家店小學當民辦教師?！霸谏a隊里，教書是頭等美差，工分加補助，還有條件學習?！备吒枵f，當別的造反派頭頭正在接受曠日持久的審查時，路遙又順利地入了檔。不久，他又被調進縣里的“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奥愤b在延川縣革委會盡管被免掉了職務，但是組織上對他的處境還是同情的?！辈芄认f，1970年招工，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競相“跳農門”的時候，銅川二號信箱的一個招工指標就給了路遙。當年，獲得這樣的一個指標，就意味著從農村一步跨進城市，命運將隨之改變?！　〕龊跛腥艘饬?，路遙滿心愉悅地把這個指標給了自己的戀人?！　∪欢@個姑娘奔向城市后，就離開了他?！　∪毡緦W者安本實是研究路遙的專家，他在《路遙文學中的關鍵詞：交叉地帶》一文中指出，1953年的糧食統購統銷政策，以及1958年制定的戶籍管理制度，限制了農村的發展?！疤貏e是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迥然有別……最終結果是廣大農民長期地被禁錮在得不到發展的、貧窮落后的農村?！薄　∫恢钡?978年的20年間，我國的戶籍管理制度都處于嚴格控制期。安本實指出，“脫離農村戶口的合法渠道，一般為上大學、參軍，或者根據城市需要而進行的不定期的招工、招干?！薄　÷愤b的許多作品，都以城鄉生活的巨大歷史變遷為背景，描繪農村青年面臨的人生抉擇。安本實舉出《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為例：“他居住的村莊距離縣城只有五公里，由于‘鴻溝’的阻礙，他覺得自己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薄　≡诓芄认闹更c下，路遙開始耍起了筆桿子?！　　奥愤b的靈性令人驚奇。在文學創作方面，你說什么問題，他就能夠心領神會，甚至可以由此及彼地對許多問題生發自己的感悟?！辈芄认粗辛寺愤b身上的潛質，同時也認為，從事文學創作，對農村青年路遙來說，不失為一條很好的出路。于是，路遙拿著縣革委會通訊組開具的介紹信，四處奔走采訪，擴大視野，積極寫作?！　　盁o須諱言，在那個時代他的文學水平、藝術素養，還是很低的?！辈芄认浀?，路遙最早的詩作還只是一些順口溜，比如《我老漢走著就想跑》：　　明明感冒發高燒，　　干活盡往人前跑；　　數技勸，隊長說，　　誰說他就和誰吵；　　學大寨就要拼命干，　　我老漢走著就想跑！　　這首小詩，由曹谷溪推薦登上了延川縣張家河公社新勝古大隊的黑板報，后來又在《延安通訊》上發表。路遙備受鼓舞，寫得更起勁了，慢慢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宣傳骨干?！　?972年8月2日《陜西日報》報道：“城關公社劉家圪嶗大隊創作員路遙同志，一年間創作詩歌五十余首，其中六首發表在報刊上?！薄　?973年11月30日《人民日報》也有一篇報道中提到：“劉家圪嶗大隊回鄉知識青年王路遙，在農業學大寨的群眾運動中，親眼看到廣大貧下中農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革命精神，劈山修渠，改土造田，深受鼓舞和感動，他一邊積極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一邊利用業余時間搞創作?！薄　∵@時的路遙，職務是創作員，身份是民工，月工資18元?！　　奥愤b的名氣越大，與他文化素質偏低的反差就越發明顯?！甭愤b的朋友白軍民回憶，當時關心路遙這棵“創作苗子”的有關領導們，一致認為應該給路遙深造的機會?！澳苌洗髮W，更好，上不了，中專也得讓去?！薄　≡跊]有高考的年代，大學招生實行推薦選拔制度，而路遙當過“造反派頭頭”，很多大專院校認為，招這樣的學生有正直風險。因此，盡管有大隊、公社、縣委的層層推薦，北京師范大學、陜西師范大學等高校還是拒絕錄取路遙?！　　爸北频每h委數技赤膊上陣，乘坐全縣唯一的24—50071號吉普車，頻繁地出入成名后的路遙稱之為‘陜北某大學’，去做工作?！卑总娒裾f，最后還是延安大學中文系的領導冒著風險拍了板，路遙才邁進了大學校門?！　　皩τ诼愤b來說，他是農民的兒子，那么他就應該成為農民，這是命中注定的?？墒锹愤b個人的志向、思想已表明他很難成為一個農民?！卑脖緦嵳J為，“為了脫離封閉的生活環境，進入更為廣闊的外部世界，他必須脫離農村戶口?！薄　　翱赡芩司壓?，有一定的群眾基礎?！蓖跆煨φf，“上了大學，戶口就到城里了?！薄　　霸谖易x完高中后，我的家庭還是一貧如洗。于是在農村教了一年書后，我準備離開故鄉，到外面去闖蕩?！蓖跆鞓穼懙?，“而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打算回去了?！薄　⊥跆鞓肥呛吐愤b關系最密切的弟弟，《人生》主人公高加林的人物原型?！　÷牭絻鹤舆@個決定，王天樂的父親“吃驚得一下坐在了地上，半天沒有說話”。后來，父親說，不要走了，就在家里勞動，好出門不如歪在家。父親準備讓出家里唯一的半孔窯洞，借宿到鄉親家里，好讓王天樂盡快結婚?！　⊥跆鞓愤€是走了?！拔耶敃r平靜地對父親說，走是走定了，而且明天就走。但請父親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變成村里最享清福的農民。我就是為了這一理想離開故土的?！薄　∵@時的路遙已經從延安大學畢業，分配到《延河》雜志社當編輯。王天樂來到延安市打工，路遙得知消息后，在市里到處尋找弟弟。這段經歷后來被寫進《平凡的世界》，成了田曉霞尋找孫少平的故事情節?！　÷愤b在一個工地上找到了王天樂，兄弟倆住進延安飯店205房間?！斑@個房間對我兩人來說是終生難忘的?！痹谕跆鞓返幕貞浿?，在此之前，他和路遙只見過三次，基本沒有說過話。王天笑也說，家里人和路遙見面很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　≡谶@個房間里，路遙對王天樂說：“你可以談一談你個人的經歷，盡可能全面一點，如果談過戀愛也可以說?！薄　扇诉@一聊就是三天三夜沒睡覺?！巴ㄟ^這次對話，我們超越了兄弟之情，完全是知己和朋友了。他徹底地了解我，我也完全地知道了他的創業歷程，包括隱私?！蓖跆鞓氛f?！　?5天后，路遙完成了《人生》的構思，然后趕到甘泉縣招待所開始寫作。用了40天，小說寫完，路遙激動不已，跑到榆林的白云山算卦，抽到一支簽，上書“鶴鳴九霄”?！　÷愤b認為，這是出大名的意思。于是他又跑到銅川找到王天樂，把小說給弟弟念了一遍，流著淚說：“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動我，我相信它一定能感動上帝?！薄　　度松饭蛔屄愤b一舉成名。1982年小說發表，1983年同名電影全國上映，引起巨大轟動。路遙筆下那個游走在農村與城市邊緣、最終又回歸土地的高加林，成了無數青年鐘愛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