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里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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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金龍  “五一”假期,我和父親又去了生我養我的地方。腳下五年前還是黃河岸邊的小村莊,眼下已變成一大片麥田、還有一片剛長出綠苗的玉米地,人只有我們爺兒倆。父親自打和鄉親們連同村子的名字搬到縣城附近的社區樓房后,耳朵愈發聾了,似乎把聲音的功能丟在了這里。我在這與周邊原野已沒什么兩樣的地方逡巡,試圖找尋村莊舊時的模樣,只看到一塊“王黑村舊村復墾項目(黃河灘區遷建)”的標識牌,除了莊稼,只有黃河邊上常有的水聲帶起的風聲。我抬頭,望天也問天:一個村子千八百口子人丁在這生存了幾輩子,該不會什么也沒留下吧?設若空氣能將這些人這些物幾輩子的聲音打包壓縮儲存,保留在這片原野的上空,那些舊日時光就會鮮活了?! ∥矣行┢炔患按?,徑自“走”進了這聲音里的村莊,姑且稱“村之聲”吧?! 《淅飩鱽砹藘簳r的雞鳴狗吠、牛哞驢嘶,貨郎挑著擔子進村了,擔子里有糖豆、糖稀、糖球,還有小人書,手中搖的撥浪鼓聲音像極了“來了來了來了”,勾得每個孩子的饞蟲按都按不住。村里的大喇叭唱著豫劇《朝陽溝》,這個大喇叭還是時任小隊會計的我父親從當時的地區所在地安陽坐長途車背回來的。那是誰家的爹娘在喊兒子回家吃飯,聲音里親切摻雜著惱怒;哪家嬸子不知跑了雞還是丟了蛋,站在房頂上叫罵,如唱如訴;哪家的院子里,剛下過蛋的母雞在向主人邀功,“咯咯噠,個個大”;哪家的門前,出窩沒幾天的一群小雞仔跟在母親身后,發出稚嫩的嘰嘰聲;街上還會傳來雞販子“賒小雞”的吆喝,春天向鄉鄰賒下賬,等秋天小雞長成了、長大了他再來要錢或要糧,中間可以減去一些小雞意外死亡的損耗。豬圈里,餓了的豬仔發出嗔怪的尖利叫聲。驢結束了一天的勞作終于從磨上卸下來,解脫了似的在塵土里滾來滾去,發出噗噗的觸地聲以及愜意的喘氣聲,偶爾發出充滿了委屈的“昂昂”聲,老遠都能聽見,嚇得狗都躲得遠遠的?! ∥依^續站在田野里,聽舊時村莊的聲音“合集”。誰家在蓋新房,男人們喊著號子在打夯,“嗨呀嗨嗨呀嗨”,鏗鏘有力的節奏之后,是村人自撰的民謠,一人唱“一女賢良唱孟姜”,眾人呼“嗨呀嗨嗨呀嗨”;一人接唱“二郎擔山趕太陽”,眾人呼“嗨呀嗨嗨呀嗨”,悠揚的號子讓全村共享。據說這黃河打硪號子現已列入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那邊,有響器班子在吹奏,誰家在結婚迎親,嗩吶的聲音“嗚哩哇啦”最高亢,紅事里有它,添喜慶。白事里也有它,圖的是熱鬧,我們村最受歡迎的白事嗩吶曲調叫《拿天鵝》,據說來源于古代琵琶曲,至少在元代就有了,叫《海青拿天鵝》,聲音直入云霄,三起三落,令人動容。論執事,喪禮上的執事即忙活人最風光,他的聲音洪亮而有節律,宛若唱腔,吊孝的親友來了,則拉著長音高呼“客(讀kei)到”“焚紙”,行完禮則呼“回禮”“謝客(讀kei)”,言語頗古且有儒風?!胺偌垺币痪湮沂情L大后很久才與這倆字對應起來的,當時沒念過書的小毛孩子,不會知道干慣農活的大人們竟還這么有傳承,我至今對他們充滿了敬意?;槭乱埠?,喪事也罷,都要擺席吃飯,家伙什不夠,就到鄰家借,甚至跑遍村子借,于是到處是借盤子、借碗、搬板凳、擺桌子的雜沓聲,以及鄉村廚師架鍋壘灶、炒菜燉肉的聲音。鄉人平時吃飯是基本不炒菜的,吃不起。逢年過節才開開葷,那時新媳婦回門新女婿成了座上賓,喝著地瓜干子酒,興頭一起就劃開了拳,“五魁首三桃園哥倆好”,七葷八素,什么聲都有了?! ⊥砩系拇迩f,聲音反倒傳得遠,一點小動靜,全村都支棱著耳朵聽?!岸6.?,叮叮當”,那是鐵匠在打鐵,掄大錘的是外村一個學徒,一點不敢惜力氣。村里的鐮刀、鋤頭甚至標槍頭子都是鐵匠家打的,標槍頭子裝上木棍就是夜晚看護莊稼的利器?!按汤?,刺啦”,那是誰家在炒花生和黃豆,熱鍋里沙子和豆子被鍋鏟子翻動時發出帶著沙粒子味的聲音?!拔宋宋?,嗡嗡嗡”,那是沒有燈光的老屋里奶奶搖動紡車發出的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老話說,“吃了冬至飯,一天長一線”,這“一線”就是指可以趁天沒黑透多紡一根棉線。嬸子大娘們穿梭織布,發出的則是有力的“哐當”聲,仿佛在發泄若有若無的怨氣。遠處的田野里,東方紅拖拉機耕地的“嗒嗒”聲似乎有氣無力;暖和的灶臺上,紡織娘娘和蛐蛐在有一聲無一聲地和鳴。突然誰家的雞驚恐地叫起來,像是在向主人求救,那是黃鼠狼子將這家的雞窩攻陷了,正搖著它粗大柔軟的尾巴將雞往外趕;接著是急促慌亂開門閂的聲音,主人拿著棍棒出來了,再接著是雞的慘叫和黃鼠狼倉皇逃跑絆倒了什么農具的嘩啦聲,黃鼠狼沒吃著雞,臨走前把雞給咬死了。我們那里把黃鼠狼子叫作“仙家”,有膽小的聽到黃鼠狼子到家里來攆雞,也不敢出來,以致村人聽到的是漸行漸遠漸弱漸無的雞的求救聲。晚上,還有夜貓子“咕咕咕咕”之后突然尖利起來的叫聲,很瘆人,其實它是在捉老鼠。屋里的老鼠它捉不到,夜晚是老鼠的天下,它們在房梁上咕嚕嚕地跑動,非常放肆,偶爾還有“吱吱吱”的廝咬聲。但躺在炕上,靜下來,把耳朵貼緊枕頭,你能聽到黃河的濤聲,夜行人撐船劃槳時木頭與木頭碰在一起的“咯吱”聲,還有漁網出水的淅瀝聲?! ‘敶迩暗暮犹晾锝Y上了厚厚的冰,傳來了木陀螺在冰面上的“嗡嗡”聲,速度漸慢下來的“嚕?!甭?,以及一下一下被抽打的“噼啪”聲。村里那口老井是聲音的集納器,家家戶戶的水桶都磕碰過它光滑的石頭井沿,放下的吊桶突然一翻,“砰砰”兩聲就灌滿了水,接著是挑擔帶節奏的“咯吱”聲,水從桶里倒到缸里的“嘩啦”聲。父親說我小時候很得爺爺疼愛,他挑水時讓我坐到擔子上。爺爺已離開了幾十年,他在守望著這片曾是村子的田野。我想起爺爺,想得最狠的就是這個聽起來有些驚險的細節?! ≌l家開飯了,滿屋子里是吃面條的吸溜聲以及喝棒子粥的呼嚕聲。誰家還在做飯,先是風箱的“呱嗒”聲,接著是柴火在灶膛里燃著的“噼啪”聲,再是白面餅攤在鏊子上的“滋啦”聲。有一年縣里在我們村北壩頭窩窩里開了一場萬任達會,要求各鄉各村干部自帶干糧上會,由我們村負責供應白開水。全村家家戶戶的風箱都拼命地呱嗒了一天,那緊張忙碌的陣勢,不亞于當年支援劉鄧大軍從我們村北過黃河。據后來的記載,當時的縣委數技也是我們縣的首任縣委數技,也是就著我們村燒的白開水,吃他自帶的黑窩窩。還記載,當時有兩個干部沒帶干糧,到鎮上吃了頓飯,搞了“特殊”,回來在大會上受到了縣委數技點名批評??h委數技名叫穆玉朋,山東冠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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